断网记
2017-07-02 02:38:29 -0400
作者:周成莞

我就是要用力连上Wi-Fi,这是我活在这个时代的证明。

2016年春天,住所网络到期,我没有续费。

在互联网行业卖命,每天有超过十小时在公司上网,这种情况下回家还上网,按照马尔库塞的观点:你TM得是一个多么单向度的人啊?

听说中产阶级的入门要求是自律,所以我觉得断网也是自律,是自我时间管理。如同我的一个师妹,加入了一个类似于骷髅会的高端校友健身圈(强制规定必须是北大土著)之后,身体迅速有型。断网比健身更加惠而不费,我决心从断网做起。

商家仁厚,帮我自律,到期当天(4月13日)准时断网。我关了wifi,桌上不再绿灯闪烁。省下一年网费,于缓解房租疯狂上涨虽是杯水车薪,但能每餐加个鸡腿。

家里没了网,我只好提前在公司搞定一切需要耗费流量的事情,例如事先缓冲视频、离线地图、下载好电子书塞进kindle,在所有IM个人状态里公告不要视频通话,在办公室下单买一切。回家后则看书,老式电视遥控器也换了新电池。

断网以后,个人生活改变是显著的。

断网后每月能看四本书,也算可观。看书也是吸收信息,并不比刷手机高明,而且当你躺在床上,一样都会砸脸。iPhone6s plus加上一个防摔的厚重金刚壳,重量将近400g,我脸大,砸得生疼。相形之下,书本拍打脸颊就轻多了。好几次看书慢慢睡去,中途醒来发现台灯未关,于是继续拿起枕边书本翻读。若换做手机,中途睡醒,就会起身尿一泡接着睡。

与更多读书更勤收拾内务一同来的,还有更频繁的手机欠费。我做不到平时不刷手机,既然读了文,我就看个图,怎么是图片,还是看动图,既然看动图,不如看视频……从指缝中溜走的流量,日积月累下来亦很可观。

当然还有更强的蹭网能力。我刷过住所附近的很多餐馆酒吧咖啡厅,这些场所又都挨得近,运气好的时候,从亮马桥走到三里屯,我几乎能断续连上所有不同wifi。去年夏天,我在三里屯脏街某个美式海鲜店里和朋友吃饭,觉得店里放的一个西班牙片子不错(问了老板得知是《12朵玫瑰》),两手沾油不便拿手机,于是就靠吃完饭遛弯回家的十几分钟,一路蹭各种wifi下完此片。天气和暖之际,我上下班途中路过附近消费场所都会放慢脚步,蹭网下过不少东西。有次我靠着附近一家高级理发店门廊蹭网,不远处两人驻足看我,私下嘀咕:

“这家理发怎么样?”

“不知道啊,不过你看门口穿红裤子这哥们儿,发型有点丑啊!”

“是啊,发廊自己人不都得捯饬个炫酷发型吗?这人是洗头工还是司机?或者不是发廊的?送外卖的?”

“不知道,里面人也不多。算了,走吧,这家估计不靠谱。”

我听到对话抬起头,两人顿时觉得不礼貌了,迅速逃开。我穿红裤子了,大红的。

不追新番、不看比赛、不玩直播、不打游戏、不跟人视频……其他零碎上网需求处处都能解决,之所谓子曰:“公司网络好用,周围wif可蹭,断网与我有何哉?”

断网的大半年悄悄过去。刚开始,我的手机严格被限制在接打电话、扫共享单车二维码、回复微信消息和移动支付上,甚至会本能地不去连接wifi。后来就不能严格执行,因为偷着刷手机,不光自己的手机流量用完,绑定的另一部“家庭计划”的手机流量也能被用光。

九月初某个深夜,十二点已过,我准备睡觉,好友大白带着情绪突然造访,气呼呼坐下,开始大骂自己的女朋友。

他女朋友因为翻看他的手机发现了什么,盛怒之下将他赶了出来。事态严重。

“我同学来北京出差跟我约饭怎么了?她神经病啊?我们吃个饭而已!”

“女同学?”

“是啊,老同学吃个饭而已。她现在是遇到点事儿就火了,自从那次事情之后就没消停过。”

夏天的时候,女孩因为要在大白房本上加名,和他吵得头破血流。大白不理解凭什么要在房本上加对方的名字,想要个道理。女孩说老家就这个习惯,不喜勿近。此后,两人感情诸事不顺,遇到点小摩擦,就能引到那件事上。

女孩子脾气爆,可能是这次的一点小事又点燃了积怨。

“麻痹的,她又踢又打,我不想和她闹,就自己出来了,出来的时候钱包身份证啥都没拿,手机都快没电了。这大半夜的我只好来找你。”

我安慰了他一阵,找了个安卓的通用充电器给他。待我抱了被褥从里屋出来时,他已经稍显平复。“没事,我去外面住吧,你这里太挤了。你看,周围酒店还有好多空房。”他拿着手机在我面前晃。

他那华为mate系列大屏手机上,我分明看到一个漂亮的伞状wifi标志明晃晃地挂在右上边缘。“哎呦,不错啊,你还知道我们邻居的wifi密码!”

“什么邻居的,我刚刚打开你的无线路由器,你在家为啥还关wifi啊?落了一层灰,你在家不上网?”我愣了两秒,低头一看我手机,也连上wifi了!!

感觉打开了一片新天地。

大白说他想给手机充电,发现写字台上插座已满,就转头去墙角书桌那边的插座。自从4月13日断网以后,wifi路由器还连着,我懒得拔,直接关了插座总按钮。白打开插座,不仅在给自己的手机充电,也无意中打开了wifi。

原来如此。如果我早点打开这个插座,就能上网了。

我低头一口气打开了好多个app,豆瓣知乎淘宝陌陌探探……好像网速还行,我又打开B站和快手,视频也是没有问题。我发出了意外之喜的欢呼。

大白觉得我有点神经病,“你嚷叫啥?月圆之夜要变狼人么?”

“不不,我能上网了!我的网没断!”

大白一把拨开了我拽着他胳膊的手,“什么又能上网了?深井冰啊!行了,不闹了,我身份证没带出来,你刷刷看有没有屋子,用你的身份证给我订一间房吧。”

我飞快地刷着携程、美团、大众点评……这感觉好久没有了。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小区深处的招待所,就和大白出门。

他第二天还要回去和女朋友继续周旋,我安排他早点睡下,转了点零用钱给他,就回家了。路上经过门口的长城宽带,我五味杂陈。我想起鲁迅先生1925年写长城的一段文字,收录在《华盖集》里:“其实,从来不过徒然役死许多工人而已,胡人何尝挡得住。现在不过一种古迹了,但一时也不会灭尽,或者还要保存它。”

当晚我就开始补偿性地乱刷手机,因为大白,我大半年形成的断网生活开始瓦解。

屋里恢复网络的头几天,我回到家就近乎报复性地上网,包括强行跟我爸视频。平时我们从不视频,有事就打电话两句说清楚,面对我这样的热情,他也疑惑:“你最近是不是缺钱了?需要的话,我这里给你支援一点……”

于是我想起冯小刚电影《1942》里的情节:从延津逃难到洛阳被卖入妓院的女子,伺候客人洗脚的时候显得非常困难。客人大惑,女孩说自己饿太久了,晚上吃的太饱、肚子胀根本弯不下腰。

这种饿鬼一样补偿上网的日子也很容易枯燥。到了九月下旬,回到家就不想再碰手机了,生活从报复性上网的极端又回到了正常。

十一去欧洲玩的那几天几乎也是半断网状态,住airbnb时自然有wifi,游览过米兰、佛罗伦萨之后,觉得蹭同伴国内租的随身wifi限制人身自由,就索性不上网了,反正google地图离线还能用。于是,在罗马的五天、巴黎的四天,在柏林的一两天,我的手机就是个不能上网的地图,指引我穿城走巷,去了很多本地人都不去的犄角旮旯。

我明确没续费,至于为什么依然能上网,不得而知。后来每次路过这家门店,总能看到里面昏昏欲睡的人形,也不辨男女。我始终没兴趣进去,可能是因为心虚。

我就一直这样免费上着网。年末岁初,网速明显变慢了,翻墙上个tumblr也需要读取半天,网速慢点我也无话可说,毕竟这是霸王餐。只是社交软件缓冲信息的时候让人心急,你半天不回复,对面的姑娘会误以为这天已经聊死了。

时间一长,我也习惯了不断闪动的菊花状缓冲图标。

到了2017年春天,我免费上网大半年了,早已忘了自律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。《穷爸爸,富爸爸》里曰过:“能否自律是将富人、穷人和中产阶级区分开来的首要因素。”按照这套逻辑,我离一个中产阶级距离尚远。

去你的中产阶级,我就是要上网,而且我就是要蹭网,爱咋咋地。

我爸也一直在蹭网。自从前两年他有了智能手机,就把家里的网销户了。手机只用来发微信看新闻,我爸觉得一年交好几千并无价值,需要PC上网处理事情,就去单位里,反正离得不远。

和中国很多中老年人一样,我爸也主要看朋友圈和今日头条里面我从来不看的内容。我说您流量这么充裕呀,还能经常看个视频?父亲说:“我也不知道我连的是哪儿的一个wifi,怎么连上的我都不知道。”

按照我爸对新科技的抗拒程度,他不太可能自己通过技术探索免费蹭网——他到底如何连上这个不知何来的wifi呢?我不清楚,正如同我到现在都免费用着那个长城宽带一样无法理解。

回到老家,当我和父亲聊得无话,就各自看手机,父亲可以看着视频哈哈大笑,我不想太费流量,就跟着看,跟着哈哈哈。

上网这件事对我愈发无所谓,如同不看《新闻联播》你也不会落后于这个时代,不上网我也没有什么焦虑感,但我还是会下意识地处处想着连上免费Wi-Fi,这就很像类似于早年间“街旁”一类有签到功能的产品,让人刷存在感,让人丰富虚拟世界里自己的版图,从而给生活提供一些可能并不是必需的丰裕。

5月的一天,我和朋友夜里打车,网约车新政之后的北京,快车又少又贵,夜里加价,还不如打专车。钻进车里,冷气舒适,师傅礼貌地说:“车里有水有纸巾,有Wi-Fi,网络名称是***,密码是***,下次坐车,您会自动连接网络。” 免费充电上网喝水,果然是消费升级——但我的重点居然不是这些,而是车里的Wi-Fi。这与我而言,本能触到G点。

于是,奇妙的一幕发生了。端午节的时候,和一个朋友吃完饭,给她叫了辆专车回家。司机到达之后,说能否容他上一个厕所再出发。朋友还是一贯不顾及自己女生形象的彪悍:“没事,师傅您去吧,我们等着,前列腺是你们男人的生命线,长时间开车,千万别憋尿啊!”司机有点腼腆,脸都羞红了,迅速跑进楼。我瞪了她一眼,无话可说,低头看手机。

连上Wi-Fi了!果然之前那个司机所言不虚。这种一把钥匙开千把锁的感觉让人舒服,我迅速点开了一个视频。

司机回来,车子平稳起步向前驶去进入,离我渐远。这时视频暂停,蹦出来算有良心的一句话:“您已离开Wi-Fi环境,继续观看将产生流量费用,是否要继续?”

看到这句话,我下意识地迈开腿狂奔,妄图追上那辆刺入深夜昏黄雾霭的黑色专车。

狂奔中,我已无法观看已经暂停的视频,但我就是要用力连上Wi-Fi,这是我活在这个时代的证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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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飛龍在天】 (@891622172) | @ at 2017-07-02 04:54:
断网?这怎么行?干脆杀了我好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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